【景致】兰溪

无妨，拾叁的声色能引人而至，也是拾叁之幸。夫子懂音律？

【抬眸一笑，手中长笛卧于道袖中】

贫道静清，俗名陆拾叁。卫夫子可同萧大哥一般喊我拾叁即可。

略一颔首，柔唇笑道

“在下就职观津书院，授礼乐科。自然是懂的。”

他的名字观内的弟子早就知晓了，所以对方自报家门的时候他也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。

“刚刚听拾叁的笛声，似是有心事？”

【心事，陆拾叁也禁不住苦笑一声，然道入了道观当时看破红尘，谁知竟然还是这般看不透、】


拾叁愚钝，红尘俗世未能完全忘怀。想起易逝父母忧心了些。

夫子伤可好些了？

【陡然想起这人在会稽山中出现的原因，忙出口问询】

在太乙出家清修，则表示了断红尘。但红尘也不是说断就能断，所以对于拾叁之忧心，他并不在意，也无法安慰。

反而是对方询问了自己的伤病，才道

“外伤痊愈，内伤难治。”

“看来你我都是红尘中历练不得法之人。”

哂然一笑，摇了摇头。

【虽不知其为何忧心。但也自知不在追问便是不揭人伤疤，想到此也只得顺着说句】

是啊，倒也有缘。且等时间漫长，消散其带来的伤痛吧。

【陆拾叁举起手中笛子，笑道】

若夫子不嫌弃，我为你在吹一曲可好？

或许时间可以弥补伤痛，或许不能。但无论怎样，活着的人都要走下去。

“好。”

不多言，略微走近，静待对方再奏一曲。

【笛子音色佳，呼吸吐纳之间皆是余音绕梁。陆拾叁也不想吹着什么曲儿，只是情感来时，即兴一曲罢了】

【笛音婉转，带了一丝怅然。两人静力。各怀心事，后话不提】

=========结

————  开 —————

承平六年，冬

手指轻抚过才立下的石碑，此刻我当有泪，却像是被知玄崖的寒风冻结，眼眶酸涩，什么都流不出。或许是因为太清楚了，我苦求不得的扭转并没有实现，当大雪将封会稽山时，结局早已落定。

我终不是她，窥不得心中人分量有多重。只是风雪上眉梢时，蓦然醒悟，情伤能过，记忆能淡，但刻骨铭心的人，何来真正的忘却。

五指自碑上缓缓收紧成拳，风雪重时抬眼看天也只有深沉浓重的云霾几欲压顶而来，今日见不到太阳，但知玄崖却是会稽山上最容易见到太阳的地方。我难送你回故土，但属于知玄崖的阳光皆赠你做黄泉路上指路明灯，只望你这一路快快前行，莫再留念人世种种，哪怕，是你放不下的我。

思如此时，视线已从天空俯首看着碑上诸字。这一眼刺痛，让我只能转过身。步子拖曳的极慢，应是悲伤至极，但眼眶中见不到半点眼泪。只是默默走着，经了诸同门身侧时亦无他言，下崖顶，上山道，风雪更大，恍如未觉，只是将入后山时才停下脚步。

我素来不怕冷，可今年的雪……真是冷入骨髓啊。

【从前在幽州，我以为那冬日苦寒已是极致，而今醉卧山石之间，薄雪覆身时，我抬醉眼，方知冷的不是雪，是人心。】

【自从被那位叶道长救上山后，我反倒越发颓靡，日夜酒水相伴不说，也不愿再现身人前或与人交流。旧事诸多，总与我纠缠不休，醉了才可放松一二。】

【醉意迷蒙里，我听到风雪里送来的诵经声，绵绵不绝，难掩哀痛。】

【雪地上咯吱轻响，狂风下，衣物飞扬拍打在身上的声音听得清楚。】

【我认得这个脚步声，但依旧卧倒在枯树山石之间，无声无息，不曾动弹。】

雪花落了一身，我却没有心思拂去。只是静静站着，任由霜雪白了发稍。行走江湖这么多年，我终究不是一个真正能直视死亡的人，更不用提什么去者已去，生者莫哀。

我只知晓，此刻痛似如刀割。几时走，几时停，似都不重要了。

可真正看见他时，我蓦地想起带他入山时我的劝慰，在此时此刻想起极其讽刺。可我还是看着他一会儿，然后迈步过去，像往昔一样将冷的宛如死去的人从雪地上拉起。

一身雪花落了地，我看着那张颓废的面孔。唇动，欲言，却无言。最终只能拎着他的领子，哑声道

“我现在才知道，我有多么的愚蠢。”

【我这几年，无所谓地方与气候，醉了困了总是倒头便睡，他总能找到我。早几年的时候，无论我理他与否，他都会想尽办法劝慰，意图将我从一团混乱的人生里拯救。】

【我曾嗤之以鼻，待到时日久长，他赤诚如初，我方才渐渐变了态度，虽依旧对言语劝慰不改嘲讽，却到底收敛几分。】

【他将我从地上拉起时，我是难得的清醒。霜雪纷纷，夜风无言，丝缕纠结成团的发下，我撩起眼皮看他。】

【这个向来温朗的青年，面白如雪，一眼可见的哀痛。是痛失至亲的悲彻，是生死相隔的无力，是至痛至哀的麻木，人在此时，是哭不出来的。】

【但我明白。】

【嘶哑之音，是泣血之声。】

【我扬了扬酒壶，终于开口。】

喝酒吗？

目光对视时，我看得出他难得清醒，也看得出我难得的不清醒。如果这只是一场梦境，梦醒时还能见到故人那或许是一件好事，可我知道，不可能的。前所未有的理智让我明白那些想法不过是不愿面对现实，我只将他拉起来，动作有些粗暴地将他带进兰溪附近的小亭。

——连我自己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。

我想学他长歌当哭，却无泪水。我想学他彻底买醉，却不能这么做。我跌坐在小亭的石座上，只觉得石头与我一样都是通体寒冷，我沉默了许久，听他一声喝酒吗，竟是难得点头。

伸过手，将他手中酒壶拿来，猛地灌了一口。

——真是令人怀念的味道，怀念到让人想起少年时。

【他向来是个有礼有节的君子，今时却有些失控了。顺着他手中力道进入亭中时，我心中了悟，又觉可笑。】

【这观中同门数十，竟无一人可明了他此间痛苦，反倒寻到我面前求宣泄。】

【我并未多言，酒壶被取走之后，我便只手倚着亭中栏杆坐下，看他一口烈酒入喉。】

痛快否？

【极目远眺，灰蓝的天空下，城廓模糊不清，细雪纷纷，衬得扬州的山水婉转柔情无限。世事轮转将近十个寒暑，我满心怀念的，依旧是幽州的山，幽州的雪。】

只是一口，我便放下了酒壶。非是因我喝不下了，而是个中滋味仍需自己细细品尝。痛也好，苦也罢，若能像这样一口吞进，或许是一件好事吧。

偶有细雪飘入小亭内，将酒壶放在石桌上，抬了眼，看他颓废形貌，默然半响，方才轻声

“我该向你道歉的。”

【闻他所言，远眺的视线回转，移目看去。他手中已没了酒壶，低笑一声，往后靠到亭子的柱子上，污渍斑斑的手伸出去，片雪纷纷，落在掌心。】

事情若不发生在自己身上，所谓节哀顺变，感同身受的话语，都只是高高在上的同情而已。

【苍目微眯，似有酒意上涌，语中带了熏醉。】

世人尽皆如此，你又何须致歉？

他说的不错，有些苦楚若非亲身体会，怎知说出节哀顺变四字是多么的轻易与无知。而今一场风雪掩了会稽，也叫我心中凉凉无语。到最后，留在这里的只有我一人……莫名想笑，却笑不得，也是因这一场凄凉雪吧。

但我明白，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有时间也有资格颓废，而是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处理，例如……他。

视线一转，恰落在他的面容上。酒是浊酒，入腹暖身也足够了。

“致歉是我该为的，但为你，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情。”

【酒意上涌，我微微阖了双目，意图追着这醺然飘摇再入旧梦，他的话语传入耳中时我只撩了撩眼皮，视线落足纷扬的雪中，并未看他。】

【一时沉默，直到风雪之声渐渐盖了经文诵念。】

你于我是救命之恩，又给我落脚之地，事事妥帖，所行所言皆是好心劝慰……

【往日我对他的劝慰之言总是嘲讽嗤笑，而今细细想来，该道歉的那个人是我才对。】

是我给你添了麻烦，该是我为你做事才对。

【恩怨当分明，他以真心待我，我亦当如此。】

你今日劳累，早些回去歇息罢，余事自有明日安排，不急这一时半刻。

【话已至此，未再多言。目送他踏雪而去，我自卧倒亭中，盼故人旧友入我梦来。】

——结——

———— 开——————

文兴二年，秋

我已不是曾经的少年了，想到这里时，才发现我的年龄在世俗中也可以说是老了。旁人在我这个年纪，只怕孙子都已有了。而我却留在这个地方，是为了什么？

曾经，我留在这里，是因为想等候着远去的人回来。后来，我留在这里，是因为这里已是我不可放下的责任。到最后，我仍是一个人孤身在此，静静看着兰溪潺潺，听着风声雨声。

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，如我、如肖嵘、更如曾经的友人。胤堂已许久不见了，而昆嵛传来的消息，听闻掌门萧逸之也有隐退之意。这个江湖，该让新生的少年撑起了。

太乙观尚有其他师兄弟，也许，我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。少时游走天下甚久，也不知如今江湖是何等模样。听闻东海有三仙山，我年少时，也曾心向往之。却终究未曾去过……

想到这里，难免轻声一笑。

没影的事，怎就想的如此轻快了？

东方药
  秋风清，天寒红叶稀，一场夜雨过后，原就清冷的山中更添凉意，整日装病推脱不去天奕馆的师父，此番久言成真，染上了风寒。
  病来如山倒，见人瘫床虚软无力模样，既为其徒，又为医者，自是不忍见得这般，揽下天奕馆诸事不说，更是一大早便去药园采药。
  只是一十三味，药园尚缺一味，依稀记得曾于兰溪得见，便动身赴往。
  自古逢秋悲寂寥，此时兰溪放眼望去草木枯黄，无青翠葱郁，秋风瑟瑟尽苍凉，难免生了分感叹。
  本道此时早课刚结，兰溪应是无人，不曾想，早已有人在此。
  “叶师叔。”
  上前一礼。
  “不知弟子可有扰了师叔的清净？”

兰溪清静，因此习惯性在此沉思。不过此地时常有人来往，因此便拾了个无人的时候，对着兰溪发呆。

耳力这些年不算减弱，听得到有人下了石阶，却没因此避开。毕竟天大地大，会稽山上除了陈师叔，只怕没有辈分比我更大的了。

那人临了跟前，方才收回望着兰溪的模样，抬眼看去，是道清癯身影。眼睛微微眯起，身影倒是熟悉，只是这名字……坏了，这些年埋头处理事务，导致这门下几个眼熟的门徒，除了青风和明月，竟没几个能叫出嘴的。

心下涌上一阵微妙的尴尬，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。待那人来了跟前，轻轻颌首。

“不算打扰，你不必多心。倒是你，怎到这里来了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