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弟子寝居】则阳馆

【颌首一礼，转身退至门外。话到礼到十三自然也不会多留。况他们之间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，亦是坦然】

十三心思重，言语鲁莽之处还请师姐不要与我计较。

【复一礼】

师姐所言清晰，十三莽撞了。

客串：晏明月

“你性子爽利，再好不过的，明月非是小肚鸡肠之人。”

起身送他到则阳馆门口，直至人影消失在林木葱葱之中，脸上一派豁然淡漠的神情掩去，诸多心思攀上眉间，观天色不早，遂回身去厨房为师父烹煮晚膳。

——结——

承平十年 秋


秋阴不散霜飞晚，留得枯荷听雨声。山上的季节总是比山下早，扬州城还似金秋，而会稽山上、太乙观内，已经一派暮秋景色。落叶满地，候鸟南飞，天空澄澈，万里无云。报时钟声悠扬广寂，仿佛还能听到弟子们晨课诵经，亦或是院落中扫地的簌簌声。

此刻我正趴在床上，裸着上身。一头白发仅用发带束起，散落在床边，被从窗户缝隙透过的阳光染上一片朝色。薄被盖在腰以下的身子，双手交叠在枕头上，侧脸枕着。虽然闭着眼，却根本没睡。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正隐隐作痛。微微蹙眉，有些隐忍的样子，不一会儿额头就出了一层薄薄的汗。

当日从祠堂回来，叶师叔隔天就吩咐弟子敲钟，召弟子聚集在戒律堂外，然后命人押着我进了戒律堂。此番大过，以戒鞭罚之，既示公正，又警众人。叶师叔亲自执行，那三十鞭实实在在，没有一丝手下留情。

鞭声在堂内回荡，堂外也听得清清楚楚。我来之时仿佛没见到明月师姐，心中兀自庆幸，幸好她不在，不然只怕又要掉泪。自我出事，一直不敢去看她，亦不知她状况如何，只隐隐约约听到弟子议论，她腿疾加重，似是难以行走。我怕再给她带去什么刺激，索性就装作不知。

行刑时内心煎熬，既担心叶师叔身体未痊愈支撑不住，又担心师父看不下去会出手制止。不过还好，一切都没发生。每一鞭漫长的如同一个甲子，强忍住没喊出声，但却尝到口中腥甜。一张薄唇被牙齿磨破，将渗出的猩红全部吞下。十指紧攥，手心生疼。可到最后，浑身的痛感都已经麻木，甚至连鞭刑结束都毫无感觉。

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的则阳馆。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，人已经趴在床上。背上原本的凉意退却，火辣辣的感觉弥漫，一整夜都无法入睡。原本与我通铺的弟子也都被安排搬去别的房间，只有二师兄自告奋勇的留下来帮我伤药。

我与他师父也算结了梁子，就算我不计较，只怕玄气长老也看我不顺眼。那般严苛的人，一副我大逆不道留不得的样子，而二师兄却丝毫不在意他师父的看法，执意要照顾我。心中喟叹，估计我不知道的事还很多，比如除了明月师姐，二师兄也替我求过情。

他这般性子不会多说，我便也不多问。欠了太多人情债，多他一个也不愁。反正我总是还不清的，等禁闭结束再说吧。

眼下早课未过，房内只余我一人。二师兄早早就把早饭送了进来，我却任由那白粥放凉，一口也吃不下。从未像现在这么寂静，好像天地间只余我一人独行，悲凉又无可奈何。

    昏暗的房间中，一股浓烈的药味充斥着本就简单的屋子，此时的蔺无余半靠在床上，阖眼似在休憩。
       床沿边上的置着一碗黑呼呼的汤药，未有烟雾冒腾而出宣誓着它已经放了很久了。
       这是早上东方送来的药，活脉通经，调养内腑的。只是蔺无余并没有打算喝的意思。他抬手按在那人所击之处，微热的掌温带着不小内劲地方，伴随自己不可置信的惊愕，每一想起便痛的咳嗽起来，久而不能平歇。
       二师兄是在他执行责罚之后来的，他将剑放在道契一旁，简单说对青风处置后便叹息的离开了。
        青风呐。。。。
       叶子洛亲手接过的弟子，蔺无余唯一的徒儿。
        你皆伤了啊。
        一声沉叹，自回忆里而出，揭开被褥下榻，抱起他的剑，来道则阳馆中。
    只是当他看到青风一头白发时，心里一抽，牵着内伤气叉引的自己又是一阵咳嗽。
        他，其实不怪他的。。。
      

自从回到太乙，只觉得一刻都很难熬。无论是受罚前还是受罚后，都觉得度日如年。一直都处在监视状态下，没有早课晚课，除了慕师叔来瞧病，二师兄照顾，没有任何人能见我，而我也不想见任何人。我不知道，该以何种姿态，面对他们。

慕师叔在的时候我面无表情，二师兄在的时候我亦如此。我痛恨自诩得天独厚，备受恩宠，痛恨自己狂性难收，自在风流。我一剑一掌，伤了最信任的师叔，最敬重的师父，尽管我知道他们不会怪我，但我却无法不自责。

身上的伤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做过什么错事，我想哪怕伤口痊愈，疼痛全消，只怕我还是会记得，这三十鞭是为何而受。

听到门开的声音，本以为是二师兄早课结束，所以并没打算抬头，连眼都未睁。但却意外听到一声咳嗽，眉头一皱，把头正了起来，瞧见师父抱着一柄剑而入，连忙撑起上身想要起来行礼，却因为动作太大扯动身后伤口，“嘶”了一声，无力支撑似得又跌趴在床上。

“师父你....怎么过来了。”

背上疼的声音有些颤抖，险些连话都说不囫囵。

   捂着口暗自慢慢平顺气息，总算止了咳嗽，一声师父入耳却停留心口，细细咀嚼不是滋味。
         师父么。。。
       面无神色曳着步子缓缓走过去，触及他背后的伤痕，翻红的皮肉渗出浑浊的浓液，可见经骨，可这样深度鞭痕，二师兄也未让人心服吧。
       伸手触及他那白发，朝如青丝暮成雪，那时伤我可还好好的，气力不知多大。现在躺在这里苦哈哈，颤抖连一声师父都叫不稳的。。。。
        真是，打的轻了！
       “怎么，无颜见我？还是不敢见我？”
        

听他咳了许久，才平复气息。思及当日入魔时为逃脱责罚而偷袭师父，那一掌虽没用及全力，却也是真的伤了他。习武之人原本身上就新伤旧伤堆叠，怕是又是因为我，导致他忧心多虑，劳力伤神。

面前阴影袭来，师父已走至床边，我看不清他面上神色，只觉得后背被他目光刺的生疼。不安的动了动身子，有些紧张又疑惑的续喊了声“师父”，而后闻他所言，张了张嘴，不知如何回答。

无颜和不敢亦有之，但师父待自己虽然面上严厉，私下却十分照顾。若非如此，也不会被自己打伤还肯跑来瞧一瞧，亦或者是知道自己马上要在思过崖数年不得见，所以来看一眼，免得日后不记得自己？

“让师父失望了。”

对他问题并不直面回答，只道自己有负所托，有负他宠爱。不仅让他失望，也让叶师叔，月令，明月师姐，可能还有二师兄，都失望了吧。

      失望？短短几月我授你武艺，虽说平日相处并不亲密，也不算冷淡，但对青风所言所行皆是自己耗费心力。

      有一徒儿试剑未尝不可，以后要是能打的，一举两得，多好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回往当时之语，历经比方，我虽被二师兄拦下，也知事后经过如何。可他终究心太小，也知青风过往，所以在东方拜我为师就一口拒绝，言道:他只会一个徒儿。
       怨憎会、爱别离、求不得，人世苦恼，他亦有执念不解，两全无方的时候。他不知他心魔从何时开始有的，若他早点察觉，或许。。。亦不会演变如此。到底也算，教不严，师之惰。
        放下白发，瞧了他侧脸露出的神色。
        “未让自己失望，也算悬崖勒马。我来此，有两言，你若有心，便听进去吧。”
         一手将怀中的剑放在他床头，续言。
         “你是我徒儿，以前是，以后亦是。霜寒本是好剑，且莫辜负”
      
        

     
      

趴在床上若想与他对视十分困难，况且因为这一连串的事情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。索性把头摆正盯着空地，羽睫投下一片阴影挡住了眸中神色。我看不清他，他亦看不清我，以此逃避着。

——你是我徒儿，以前是，以后亦是。

阖目。

——霜寒本是好剑，且莫辜负。

睁眼，侧头一看。果然是霜寒。安安静静的躺在床头，晨光游走在剑鞘上，泛着淡淡的光晕，炫人眼目。

我此刻心情，如初见霜寒一般，惊讶又惊喜。第一次是被选中，这一次是失而复得。霜寒从我手中失去过三次，而最后这次我以为，我这辈子都没有能再见它的机会。我不仅辜负了长辈和同门，还辜负了先贤。若是玉玄前辈，定不会如我这般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。

可如今它又回来了。如被我辜负的众人一般，从未嫌弃过犯下大错的我。

震惊如斯，无法言喻。

    话言落，已不见他面容，似怕从他口中听到感动或拒绝之语，令他遏制不住的心中难以言喻的情感崩溃，索性转身慢慢离去。
      今日相见，他便要往思过崖，他为一脉传法，想要探望，自是不难。但门里眼下，人口嘴杂，玄气他虽不畏惧，但总要顾及二师兄与太乙的门面。
         只愿自己所言，他能。。。清楚明白。
        

话到这里俨然没有继续的必要，他说的自己懂，没说的自己也懂。若说此一劫有何益处，那便是以往很多不懂的事一一都懂了。

师父与叶师叔的为难，明月与景行的情谊，观内对此事关注的长老不只是受牵扯的那几人，唐师叔，慕师叔，常师叔等，平日虽然没有过多接触，却对自己都是报以宽容。便是玄气始终坚持重罚，也如他自己所言，他处在这个位置上，必须要如此处理事情。

没有怨恨过么？有的。但是有又如何，玄气的立场是整个太乙，他并没有错。我只是恨自己醒悟的太晚，虽不至于无法挽回，但也确实伤到了这些在意自己的人。

此人情债，怕是要还一辈子了。不管还有没有人相信，日后，我依旧会信守诺言，守护太乙。

师父起身走了，自己却突然好像想起什么，莫名有些怕得浑身颤抖起来。当日叶师叔将霜寒取走，就是怕我再受影响作出什么悔恨终身的事，可如今被我师父带过来。不管是师父去求叶师叔，还是叶师叔拖我师父送回来，这份恩情....

不知哪来的力量，强撑起痛苦不堪的身子，从床上挪动，到床边时一下子翻滚在地。“咚”的一声响，令原本欲走的人回了头。自己却是不管不顾，伏跪在地，重重的道了句

“多谢。”

谢师父师叔教导之恩，谢师父师叔不杀之恩，谢师父师叔不弃之恩。

这一跪，连同师叔的份一起。他便是看不到，也知我悔过之意。

     两字千钧，重击心头，蓦然转身见他跪拜在地，哽咽在喉，喜他灵台彻悟，犹时未晚。
        连忙过去将他小心翼翼扶起，拍了拍他肩膀，诸多言语，无言而喻。
       你我师徒，何须言谢，况重人之情，本不所求谢。
       ——————结——————

承平十年 夏

他走在院里，夏夜的则阳馆里，依稀可以听到后山上树叶沙沙声，再加上鹧鸪不时的一两句啼叫，越发显得这样的夜色静谧空旷。

远远的他便看到居所里燃起的烛光、橙黄温暖的色泽——像极了夜幕中归来的旅人心中渴求的温暖。

门未关，当他的身影渐渐靠近。

夜风乍起，吹乱了他的衣衫，站在门口处，抬眼便瞧见正在铺床的青风。

本是下山想一探究竟，结果被小海一番搅和，消息没打听出来，活春宫倒看了一场。其实也不能算看，察觉不对时就没再关注屋里的情况，但听声音也听得出是怎么个活色生香。

当时小海在身边，自己还要顾念师兄的身份，就算往日再胡言乱语，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胡话。虽然小海好像懂的也很多的样子。

被他这么一闹，回来的时候晚课的时间都错过了。于是也不管小海要去干嘛，反正自己是先躲回后厨，随便吃了点就回寝房了。

夜深，正铺床，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冷风，莫名打了个激灵，然后转身就看到二师兄站在门口。

“二师兄你……”

看清他什么模样时原本扬起的声音立马低了下去。

“你遇到小海了？”

瞧不见他腰带，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。

他心中思虑着小海最后那愤恨的一句，莫非……小海他的家世渊源当真与师父之间有瓜葛？那样小的孩子，为何要说出这样一番话？他想不明白，可又习惯性的妄自揣测。

”嗯。“

目光对上青风略有些心虚的神情，他进了屋，关上门，从衣柜里拿了腰带系上，眼角的余光看着青风已经铺好了两人的被褥，却径自坐在放置着烛火的桌旁。他拿过桌子里侧那一套半旧的黑釉茶具，那是他生辰收到的唯一一件师父赠送的礼物。

”煮茶、你喝吗？“

他的声音淡淡，像平时那样，从小瓷瓶里拿出茶饼，细细碾了些，又冲水入盏，动作有条不紊，分毫不差。

像小海这样皮的孩子，虽说是交到玄气门下，但是平日都是二师兄在教导。以前没同小海单独相处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，今儿算是领教到厉害了，难为二师兄除了头疼其余师兄弟的事，还要操心那个熊孩子。

也不知道小海跟他瞎说了什么没。有些心虚的咳了一声，眼瞧着二师兄脸色不太好，猜不出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，但马上就换做一副讨好的样子凑了过去。

“喝啊。不过哪能劳烦二师兄啊，来来来我来。”

说着从他手里夺过茶壶，冲了第一汤倒掉，然后冲第二汤，才分了两杯。一杯递给二师兄，一杯自己握着。

噙着茶杯，小心翼翼的问

“二师兄，小海他，又胡说八道了？他一个小孩子，你可别跟他置气。”

说着又放下茶杯，故意叹声气道

“唉，我今天才知道二师兄平日多操劳，真是辛苦你了。”

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。

他准备泡茶，却见青风立即凑了过来，殷勤的拿走他手上的器皿，冲泡着，直到自己的桌前放置好一杯清茶，他才收回目光。

他拿起茶杯轻转，杯中正映出如星辰般的那对眸，亘古无波，好似方才在这院子另侧发怒的人不是他。

”小海确实顽劣，打从他来观里，我便烦虑颇多。不知道该怎么纠正他身上的陋习。“

抬手间，袖子里的枝桠露出一角，他将刚才抽打小海的树枝拿出放在桌上。

”今晚，他为自己的过错，已经受到了惩处。“

氤氲的茶香弥漫，他饮了一口，望向青风的那眼，眼神清澈明亮。

”青风是否觉得常年居住道观太过寂寥？“

抱着茶杯打算听二师兄诉苦，如今是真觉得带孩子不容易，尤其是像小海这样没大没小目无尊长又喜欢胡言乱语的小孩儿，因为不属于自己这门，所以很少插手去管教。再者自己也没端正到哪里去。

我这么个随意的脾气都能被气得翻白眼，二师兄居然一直以来都这么淡定，真是厉害。心中隐隐佩服着，忽然听到惩罚二字，又看到他从袖子里拿出一节树枝，微微一愣，暗暗咽了口口水，心有余悸。

幸好我不是被师兄带大的....不然肯定也少不了挨打。正在发散思维，忽然听到师兄这么一问，放下杯子道

“寂寥？二师兄为什么这样觉得？观内有这么多弟子，还有师父师叔，怎么会寂寥？”

转念一想他师父那个性子，又安慰道

“嗯我知道你师父对你很严厉，可是没关系你还有我们这群师弟呀！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听话不给你惹麻烦！”

拍拍胸脯做保证，却一点底气都没。

一句寂寥，问的明明是他，可是青风这家伙居然以为这是自己在诉苦吗？听着那一句句宽慰的话语还有看似很有诚意，却一点都无法保证的承诺，他的眼底隐隐有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挫败感。

"呆在这会稽山上十年，我从来不觉得寂寥，我巴不得这辈子都不用下山。"
"我是问你。"

"红尘软帐，世人皆在追逐的情感，还有山下尘世的繁华，我在问你，让你安心的呆在这山上，真的有那么寂寥吗？"

"不然，你为何，一次又一次的执着于山下呢？"

他的声音平静，毫无情绪的起伏，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问，他又喝了一口茶，茶水微涩。

"所以，今日带小海下山，看到的，听到的，让你开心吗？"

“嗯？”

被他问的一愣，才反应过来他好像是有些生气。果然是小海胡说了什么吗？本来想说我今天下山是真的有事，但想想平日自己的确经常溜下山去玩，又无法反驳他那句。

也不是寂寞，但就是会想出去放放风。也许以前那种随意的生活过惯了，突然受清规戒律束缚，如果不找个机会出去透透气可能会憋得慌。

“小海跟你说什么了？”

害怕小海把当时看到活春宫的事捅出来，不然自己肯定又得被罚。连忙转移话题道

“其实二师兄，我有个问题想问你。”

像是难以启齿，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

“你想扯我裤腰带么？”

问出来了又连忙解释

“嗯我是听小海说的.....”

感觉不对，好像又把他卖了。别开脸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