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乙观-三清殿（荆湖路）——任飘踪

“那贫道问你，若山门受人而辱，大道因人而微，你可无干？若同友至亲不测，你可无干？若战事兴起，流血漂橹，你可无干？ ”


她只遵心一句，但闻后言。笑意犹在，却静声无言。天下人生死论何，于她而言无甚干系，却只一人，纵然天下万物生灵涂炭，她亦可只为换取其一人性命。七情六欲本为人性，她既不窥以天机，亦不修心炼性，只需遵从本心即可。若说悔悟，却是半分也无的。


早课时至终了，她依旧坐于案前，眸中盈笑只视于眼前女道，祈仙台上观中弟子渐渐散去，带到青烟袅袅渐渐稀薄，周遭步声渐渐消弭，方启朱唇，音淡淡，声幽幽。


“白真人，我非观中弟子，却也在世间走访多年。现有一则问——若有一人，生而食人，养而为器，如何自处？”


抬手支了腮旁，笑意浅慵。


“我幼时被师父弃于南苗虫谷，数年来不通人性，不经俗尘，无喜无怒，无恶无悲，算不算道家所讲断绝七情？不过...”她轻声笑了笑，目光转开，再次落于台旁新芽随风微微，“入世之后，众人皆以我为异数，趋之若鹜。”


“你说——我又当如何自处？”


现如今，她七情六欲皆在，却也如当年一般，不以寻常人事喜怒哀乐，故而无欲，却也心无大义。

     【听其出言，方知其七情路已过半，幼时被遗，山妖使其恐，木魅使其惊，人性不通世，自觉断七情，往事来相忆，愁思结满心】

     【如能大喜大悲，必可使其顿悟，到时七情圆满，登琼霄宝阙，指日可待矣】

     【拂尘一扬，朝霞透银丝而过，音极缓】生而食人者为妖

     【目光如炬，凝眸视之】养而为器者为物

     【大道无情而育天地，大道无名而养万物，修行之断绝七情六欲，自不是不通人伦，而是心如止水，念而止之，发而疏之，以达外凝无缺，内而见性，若真真儿斩断七情，还可以人称之乎？只和那死物一般无二罢了】

     【揭开香炉顶盖，青烟卷携浓香而出】你无喜无怒，无恶无悲，自谓断绝七情，又怎心念众人视尔为异数？

    【自其启口，便知我执深重，阖盖香炉，挥得袖袍】若要知如何自处，可入世再观，贫道言尽于此，不可多言

    【说罢，挥袖而离】

音随人去，虽无梁可绕，却久久盘旋不见消。晨光透过山霾渐而清晰，择开一缕落于案台经文一行：本元天性，清寂虚明，了无欲情，安有善恶，心念一起，邪正区分。凡者入尘世，历劫数万千，后隐者以求静安避世。


她以为，太乙观中的日子很静，能教人忘却许多，能教人放下执念，但她却愈发省得，所谓执念，一日不解，便会愈发深刻，不可消磨。伸出手去，将经文展开，而后重新整挂于木架，一如她初至般模样。扶边角而立身，下意识抚过腰间，指尖所触一泽，垂眸，只余剑穗悬挂，而那柄长剑已在杏林居内蒙上一层薄灰。


如何自处，入世再观——她却又似那时轮回辗转，往来一遭？


复一整袖，此时叶子洛当是在正殿，且去寻寻罢。


-结

承平十年 春末

【丽景属春余，清阴澄夏首。离开扬州的时候冰雪初融，回来的时候，荷塘的荷花都含苞待放了。天气回暖，初显燥热。然而太乙观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清冷，遗世独立。】

【从明溪师兄那里听到师父的事情后，就一直有些闷闷不乐。怕自己的情绪影响萧大哥，于是早早告辞回了太乙。拾级而上，步履沉重。】

【堂内的神像庄重肃穆，却又悲天悯人的看着红尘中挣扎的众人。烛火摇曳，映在那面庞之上，仿佛被赋予了情绪，挣扎着要摆脱束缚，点拨世人。】

【兀自取了三柱香，执于左手，在烛火上点燃，然后挥灭明火。双手内扣，成太极状，立于神像前，恭恭敬敬拜了三拜，将香插进香炉。撩下摆跪在蒲团上，三叩首。】

【以往来的香客，总会这般模样，在神像前喃喃自语，祈求神明保佑。而今自己亦如是，却不知要保佑什么。师父辞世的消息太突然，去世前还被折辱。一时间只觉得胸中一股愤懑之气徘徊，难以发作。】

【额头叩在蒲团上久久未起，想起师父，终于还是湿润了眼角，一息长叹，阖上眸子。】

季春将尽，冬雪已融。后山竹林笋尖顶出了土，正好给厨房里加个菜。

与萧逸之一谈，似是友人相聚，却无形订下了太乙与昆嵛的盟约，只要此身不亡，盟约便能继续，安宁也能继续。

思及此，已自兰溪石阶往上。入后山见翠影重叠，闻远山隐有声嚣。择隐世之道，可山外红尘依旧会入耳中。所谓隐世，怕是徒劳。

却容不得多愁善感，春日至，香客也多起来。可三清殿前的石阶先才扫了雪，昨夜风寒，不知是不是又冻上了。

过了道舍，至三清殿时恰好见了熟悉身影进入。本欲出声却见他神情不对，怔了怔。

总不是出事了吧？

细想萧兄前些日子是发了封信，只是萧逸之来的突然也没来得及看。转了道见他殿前叩首，无人相伴，孤零零的影子发出了叹息声。

果真还是……抬脚入了殿中，来至人身后他也未能察觉。抬了眼神像默然，又垂首：“先起来吧。”

【伏在蒲团上一直未动，思绪翻涌也不知道身后情形，只是忽而听到有人道了句“先起来吧”，抬头一愣，吸了吸鼻子，用手抹了抹眼角，然后才撑着蒲团站起来。】

掌戒师叔。

【转身低头行礼，又拂了拂衣摆，只是一声尊称后竟不知说什么才好，只得双手交叠于身前，恭恭敬敬的站着。】

【一向活泼多言，如今却显得过于沉默。思索着不知道刚刚那叹息他是否听到，自己在这里跪了许久他是否看到，而擦拭微红眼角的动作他是否察觉。念及此就有些局促不安。】

【回来放下行李就来了三清殿，甚至都没先去见他回禀，虽然知道他也不会介意这些虚礼，但不知怎的，突然就有些介意自己平日太过随意，一点庄重的样子都没有。】

当初说是要去河北寻萧兄访前缘，也信他有能力能自保才放人离开。如今速来跳脱的少年此刻眼眶发红，那声叹息必是有事故发生。

他模样太拘束，加之些小动作，反而让人放松下来。抬头看了看神像，又低下头，像是打趣般道：“总不能对着神像哭鼻子吧？随我先去偏殿坐坐。”

想来是伤心及了，所以才不选择问他发生什么。领着人入了憩间，让他坐下。看着他，只是静静道：“悲愤遏心非是好事，你可以在这里放肆哭出来。若不需要我在场，我就先出去。”

【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愣，就有种做坏事被发现的窘迫。随他进入偏殿，反而被那话逗乐，一副欲笑不笑的样子，嗔了一句】

师叔。。。。

【见他入座，生怕他真的出去，忙拉了他衣袖，摇头道】

师叔别走。

【但是话一出口，自己又有些卡壳。让他留下来干嘛？安慰自己？陪着自己？怎么想都有些大不敬的感觉，连忙松了手，看起来是端坐着，实际上仍旧有些坐立不安。】

【原本也没料到自己会哭，想来师父照顾我多年，就算他往日再怎么嫌弃打骂，如今尘归尘土归土，还是会有些不舍。本来觉得自己受尽了苦头嬉笑怒骂都不曾放在心上，已经算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了，却真的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，还是会难过。】

【又轻叹了口气，抬头扯出一个十分难看的微笑】

我没事了。。。

他之情况不好，本就不欲离开。只是人要发泄总需要个途径，若我在场让他尴尬离开也是无妨。

听得一句师叔别走，回头看了看，又坐了回去。面对面时遮掩不了的愁苦与泪痕在他面上格外清晰，到底是孩子，何必这么强撑。

心内不由叹息，对十六岁的叶子洛来说悲伤、恐惧、愤怒，又何曾没有出现？但因为有师兄在侧，才显得没心没肺些。他到底与自己不同，却也与自己相同。撑不住时，作为长者总是要表个态。

因而只能再次起了身，至了面前。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，见人神情微怔后手臂一揽，把人抱在怀里。
依旧是那副慢悠悠的口气。

“我大你十多年，所以你也没必要摆出一副大人模样和我答什么礼仪尊卑。孩子气一点，更适合你这个年纪。”

【自己原本也不是扭捏的性子，只是突发变故不知如何处理情绪，因而显得无所适从。见他起身摸了摸我的头，一时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，抬头一望，突然被拥入怀中。】

【他温言软语回响在头顶，神情稍一松懈，下巴一收，就把整张脸埋了进去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，只是突然有种，原来这世上并不是自己一人。】

师叔.....

【似呢喃低声唤了一句，然后闷闷道】

我，我师父去了......

【伸出手环上对方，感慨万千，却只能云淡风轻道】

被几个打劫的流寇拆了观子，他自己也受了伤。我离开只不过小半年，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。

如果我没走，他会不会.....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了？

一句去了，原本想拍拍他的背脊，却动不了手。只因为话中虽是云淡风轻，但每字每句皆带着这人世间最不愿见到的痛苦：阴阳之隔。

我该是劝他，可却劝不了。亲缘对我来说是极其寡淡的，若不是少殇，我至今都不愿回返刀剑春秋。可亲缘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，若不是师兄，这世上哪有叶子洛此人。

终是轻轻拍了拍人，斟酌了许久的答案，还是出了口。

“这世上……谁也改不了既定的命运。”

我曾恨过怨过甚至不愿接触过，却终于要面对血浓于水的结果。

“也许，你留在那里的确会有不同。但这个不同又很很多种，如果是与师门共患难，你觉得……你避得开吗？”

稍抬了眼，望着窗扉外落入的一缕春光。我是不愿用江湖人的思维去揣摩他事，何况告知他劫杀争斗也只是看你软弱可欺，平白无故长了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。

抚着少年墨发，半响又言

“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人时，你只能保护自己。有了能力，你才能保护其他人。”

【人生在世，没有谁能真的独善其身，哪怕隐世如太乙观，又何尝不是身处江湖之中。无论乱世还是安世，只有自己强大，才能有所依仗，不会轻易叫人欺负了去。】

【这道理自己早就知晓的。但师父还在世的时候，总觉得天塌下来也有师父顶着，便是当初被赶下山来到太乙观，也知道掌诫师叔能独当一面，虽稍显冷清，但也不是宵小之辈能染指的地方。】

【自己可以肆无忌惮的挥霍时光，正是因为对他们从心底的信任。可师父一走，才幡然醒悟。他们护得了一时，能护得一世么？百年之后，若自己还如现在一般，还有谁可仰仗？】

保护....他人？

【低声自语，自己的确可以淡漠生死，可别人能么？如有一天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，自己真的还能够毫不在意，同生共死么？】

【这些问题太过纠结，不是不想懂，而是不敢懂。我想平淡一生，可世事无常，难以预料。】

【从他怀里出来，微微仰头看着他，眼底那一丝迷惘渐渐散去，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不移的目光。】

师叔，我想学武。

【避无可避，只能面对。像是对自己下了个坚定的目标，复而又说了句】

我想守护太乙。

凝望着少年双眼，这一声守护太乙，我听得出他的真心实意，也见他目光渐渐坚定。

天真纯然，也抵不过世俗无情。但身在江湖，谁又能一直纯白下去。早些醒悟，或许是残酷的事情。但并不是人人都像武痴，愿意主动承担保护的力量。

若他愿意，传授武艺又何妨？但眼下非是好时候，只收了手，微微一笑。

“此事待我思索思索，你若不急，不妨过段时间陪我下山一趟。”

————  结  ——————

承平十年 夏

【早课结束，正逢我做卫生，于是留了下来，持拂尘清扫香案。不知为何，总觉得这段时间，太乙热闹许多。听说闭关的几位师叔也要出关了，莫名欣喜起来。】

【自入观半年多，正巧赶上师叔们闭关，所以一直没见过这些传说中的人。我以前还以为太乙真的冷清，现在看来也非如此。】

【三清殿供三清祖师，我打扫完殿内亦是对着神像拜了一拜，才转身出去扫院子。】

【摁，那日沈峤的酒极为不错，后来有来几次逮着沈峤喝了几次却没寻成，这次路过太乙便又寻了上来】

【太乙观中有一些老道也是真有些神通，毕竟俗世尘上大道理太多，能真正入文非子几人看的清，还真没有几个，毕竟权利，美人，金钱带来的奢靡，也是让俗世中人不能舍得的】


这位道友，劳烦问下，沈峤道长可在观内？

【白骨已然发誓若是这人在不在！那她就下次再来。。。】
我与沈峤是旧识，若在，还得麻烦道友领我前去，我并不识路。

【说起来也是，白骨天生没有方向感，走错走丢也是常事一件。。】

【地上的落叶被扫成一堆，突然被扫把上的倒刺扎了一下。握着扫把站在太阳下面瞧着手指，看那根刺有没有刺到肉里。】

【耳畔突然传来女子询问的声音，说是沈师叔的旧识，抬头看了看对方】

在是在，不过我也不清楚他在哪。

【沈师叔平日不用跟我们一起早晚课，所以甚少见到他，能碰到就算运气。但想来很有可能在兰溪垂钓。不过我又不清楚这人来历，所以也没有贸然指路。自从习了内功心法，虽然自己水平不怎么样，但对方水平却是能感觉到的。眼前这姑娘明显功力高深。沈师叔的来历自己不清楚，但突然一个这样的高手来找他，万一是仇人呢？】

【想了想又问】

女善信既然与我沈师叔相识，那来之前没有跟他相约么？

【白骨一噎，其实白骨曾做男子装扮在观中住了些时日，只是那时白骨并不曾遇见沈峤更何况当初是为了避世，所以这些人，白骨大多都不认识，看到这小道友的样子忍不住一笑】

在就好。因我如今云游四方，不确定行踪。和你师叔之约大抵是因为你师叔这儿有好酒啊，我是来蹭酒喝的。

况，你师叔又岂是个好好约的人，我有没什么大事，不过是来聊聊天会会旧友，你师叔已是方外之人，我在红尘中自得逍遥，有些事情，便正巧了碰了缘分。

【随即言笑，立下身订做了一礼】

现下小道友可愿意带我前去了？

【被撞破心事也不尴尬，既然对方这般光明磊落，那应该是无妨】

嗯.....那你同我过去吧，我也不敢肯定沈师叔在不在，碰碰运气。

【说着把扫把放在门后，拍了拍衣摆，然后领着她绕过大殿，往后院的小路走去。】

【路上无聊，想起先前她说的蹭酒，侧头好奇了一句】

你也喜欢喝酒啊？

摁，酒好啊，何为解忧，唯有杜康。世人对酒曲多有推崇，是为消遣娱乐的最好的东西。

且酿酒也是有着极大的乐趣，有些酒放得越久，越是香醇，后劲十足，有些酒确实时令酒，错了这个季节，再喝酒味也就消散的差不多了，反而没了意思。

【听到酒字白骨的眼神一亮，也忍不住多说了一些，对上好奇的眼神，想到在小辈面前，白骨不禁有些讪讪，只好兀自转了话题】

那还有谁爱喝酒？你师叔?还是你？

我知道你们这里有好酒，我第一次和你沈师叔在观内重逢，便在那崖上喝了一夜酒。

【伸手一指那边的悬崖，笑道】

滋味极好。小道友，你可知醉生梦死的感觉？

【自个儿也是爱喝酒的，不仅爱喝，还会酿。现在院子里树下还埋着去年冬天酿的梅花酒，等到了秋天，就能拿出来尝鲜了。】

【听她所言，于酒来说，算是同道中人。而且这次去了昆嵛才知道原来叶师叔以前也是爱喝酒的。只是太乙清规戒律，他身为掌诫，自然不能以身破戒。】

【左右瞧了瞧没人，才小声说】

我也爱啊。不过我不敢在这里喝。

【伸手指了指地，寓意太乙之内。听她说起和沈师叔在知玄崖同饮，那应该是自己和叶师叔去昆嵛的时候吧。叶师叔就像一个行走的戒律，他在观内，确实很少有人敢知错犯错的。】

我虽然喜欢喝，但也知道饮多伤身，所以还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吧。

【醉生梦死，浮生几何。那滋味，想必如庄生梦蝶一般，真真假假分不清楚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