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漪小筑（广南路）——霍令仪

————建元八年。秋————

【昨日有一宗事情没有了结，只怕今天再不处理干净连冥教都会被牵连，和线人约在桂花香鱼龙混杂处，早起匆匆出门，来不及等琮儿醒来，便把他托付给隔壁的周婶。一路快马加鞭辰时才将将赶到，待处理好事情已经是日上三竿。正打算折身回家，突然想起周围有琮儿爱吃的凤梨酥和山楂卷，小家伙正是嘴馋的时候，嚷嚷了好几日，正好买一点回去给他解解馋】

【待买好糕点后方匆匆赶回家，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，隔壁的周婶也不知所踪。心下暗道不好，莫非是自己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，来此将琮儿掳走寻仇？立即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，为让琮儿避开尘世纷争，自己才在这处偏僻乡下买了座宅子，鲜少有人会知道此处。定是这小子调皮自己跑了出去，害得周婶也跟出去找他】

【虽这般安慰自己，却也时刻不敢松懈，急忙追出家门，挨家挨户寻找，急得满身是汗】

【日夜兼程，入广州境内已是日上三竿。自双亲去世，无奈之下接手绣庄生意，因平日毫不涉猎，一时竟令自己手忙脚乱。近年来，全心投入，总算能够运筹帷幄，前段时日货物被劫，兹事体大，不得已自苏州赶往广州，予以交代。】

【广州的深秋不比苏州，相对较为暖和，因日夜赶路休息不当，疲惫的已生出些许胡渣，本想入村讨碗水喝，不想远处竟传来孩童啼哭声，声嘶力竭，倒叫人颇为动容。疾步近前，当下大惊，竟是个约摸三岁的孩童，光着腚被吊在树枝上，树枝摇摇晃晃，若是断裂，只怕这孩子经不起摔，当即挥手，一道劲风劈断绳子，迅速近身将孩子接在怀里，哭哭啼啼，小腿早已被冻得通红】

稚子无辜，也不知这家人怎么看的孩子。

【可天下这样的家庭何其多？生而不养。当下脱下外衫将孩子包裹其中，问他家住何处也不答话，恐是受惊所致，只听得孩童哭道自己并非野孩子。长叹口气，既是村落附近，定是村中孩童，不若进村再说。】

【一路从家找到西村，迎面见相隔不远的邵家两兄弟嘻嘻哈哈打闹而归，这两个臭小子平日便会恃强凌弱，也没少趁自己不在的时候仗着年长欺负琮儿。每每多加辱骂琮儿是没爹的孩子，扰的小家伙哭哭啼啼抱着自己追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爹，昔日之事不愿再提，三两句应付过去便罢，所幸孩子不记事，哭过便忘了，只是日后等他长大了，自己该如何对他说】

【这般想来不由加快步伐追上那两兄弟，一番逼问下二人才支支吾吾道出实情。当下气急，却顾不得教训匆忙赶到村口榕树下，只见人影全无，不由更加担心，急红了眼，漫无目的地乱撞，张口喊着琮儿的名字】

琮儿——

【孩子好一番啼哭，怎么哄都无济于事，何况自己并不会。见他小手有绳子勒过的痕迹，磨的手腕破皮出血，想是啼哭一半因疼痛所致，可惜自己身上什么药都没带，也只得尽快将他送回家。】

【一手抱着孩童，一手牵着马，本就疲惫不堪，如此更是雪上加霜，也不知这家在哪。正欲找人寻问，听得远处有人声，隐约听得叫“琮儿”，随即问怀中小童，见他哭着喊娘亲便知定是自己要寻之人，一路循声而去。】

【寻了半天仍旧无果，急得满身是汗，恍惚间听见孩童啼哭声，更扬声试探】

琮儿——

【隐约听得远处回了句“娘亲”，便更加确定，循着声音一路向东，转过街口便看见不远处一男子抱着琮儿，小家伙挥舞着小拳头哭着喊着要下来，见了自己更是不知收敛。看他裤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，小脸冻得通红，一双小手红印触目惊心，不由心疼，顾不得眼角的泪便抬步便朝他奔去】

琮儿不哭，娘亲来了，娘亲带你回家。

【急急将琮儿抱在怀里，柔声抚慰良久，旋身欲走方才想起怀抱琮儿的男子，定是他救了自己的孩子。方才一心都在孩子身上，竟也没有多留意此人，顿生歉意，抬眸欲道谢】

【含泪眸子将将把他的面容收入眼底，便怔怔愣在原地，昔年火红嫁衣和漫天霜雪萦绕眼前，心中有如钝刀绞动，伤疤再次被揭开，鲜血淋漓。半晌未语，良久，方低首对怀中孩子】

琮儿，我们回家。

【远见一姑娘寻声而来，怀中小童更是不安分的想下地朝她奔去，只是外衫将他包裹，如何由得他下地，待那姑娘走近，本就体力不支，一手将孩子递与她，这才将目光放在姑娘身上。】

【古人云，有缘千里来相会，如今自己与她莫不是苍天作弄？当年遍寻不到踪迹，如今她已为人母，疲惫的身子一个虚晃靠在马儿身上，见她反应便知是她无疑，只是，她竟已经有了孩子！如此，三年前如她所言，她竟真那般绝情！半晌未回过神，只是脚步已然跟着她踏上归家之路。】

【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，只抱着琮儿脚步越来越快，时隔四年再次相见，真不知是缘还是与他的孽。那日红衣白雪灼伤了自己的眼睛，不想一席气话被他听在耳朵里就这么一语成谶！低首看着怀里的孩子，这孩子……也不知是缘还是孽。许是父子连心，琮儿揉揉眼睛不哭不闹，只趴在自己肩上伸手指着身后，嘴里含含糊糊】

“娘亲……叔叔……”

【这才发现他竟跟着自己，顿住脚步，不欲回身】

这位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，这里不欢迎你。

【见人脚步加快，想必此刻同自己一样心烦意乱，只是她儿子都已近三岁，岂非正如她所愿？一如当年所言，那小童的父亲想必就是那男子。本以为对她早已淡忘，如今再见，竟思如潮涌，因那小童的存在，更是心里憋闷，不知是妒是恨。】

【听得小童喊叫，莫名心如刀割，叔叔？何等陌生又疏远的称呼。听得后话，下意识回道】

他既是我救的，我定要看他安然无恙方可离去。

【言罢，才于心中自嘲，这等生硬理由自己竟也想的出来，方才听那小童说野孩子，自己无非好奇她近况，竟让孩子受这等苦，而她，又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。】

【见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，不由也心烦意乱，心里不知是喜是怒、是悲是怨。琮儿何曾是没有父亲的孩子，自己如今只剩下琮儿一人，若他想把琮儿从自己身边夺走，和那个女人一同抚养，自己便是死都不能叫琮儿离开自己】

【不欲与人多言，却见琮儿笑眯眯对着身后之人笑，完全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似的，伸出手就想去抓他。刻意快了脚步拉开二人的距离，抱着琮儿往家里去】

看过便可以走了，我家里没有东西招待你。

不需要招待。

【淡淡答道，小童许是在母亲怀中有了安全感，也不再哭闹，反倒对自己笑意盈盈，如此天真稚嫩的孩童，叫自己看了也是十分喜欢，可惜，那并不是自己的孩子。若几年前父亲不曾阻挠，如今自己与她也该有了子嗣。】

【自己从未与如此之小的孩童打过交道，见他朝自己伸手，莫名的想抱抱他。】

能让我再抱抱他么？

【此次来广州是有要事，待办完就得赶回苏州，如今她已为人妇，为人母，自己又还能肖想什么？日后再无缘得见亦未可知。】


结。

————建元八年。秋————

【未想几年不见，他的脸皮倒厚了几分，不知他心里此刻在想什么，背着娇妻美眷如斯良人跟在自己身后，叫旁人看了不知该生出多少闲话。并不打算叫他再碰琮儿，那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孩子，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】

你与他非亲非故，我想不必了。

【说话间已到了家门前，虽收拾地仅仅有条，但定不比他家大业大，只怕这栋宅子在他眼前就好比南城的破庙，自己也连带着变成了个破落户。当初彻骨痛意还在心底，不想再与他有什么纠葛，抱着孩子进了屋，在柜中捞出一件干净衣裤给他换上，口中淡淡】

看也看过了，可以走了吧。

【轻而易举下了逐客令，却始终不敢抬头去看他，想到琮儿手上的伤，翻箱倒柜找出上药来替他擦拭。孩子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，又开始老生常谈】

“娘亲，我爹呢？为什么他们总说我是没爹的孩子？”

【一语道出这几年无尽的辛酸往事，一时难以言说，只含泪笑了笑，抚着他的小脸】

你爹出远门了，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回来……大概要等到琮儿长大了……

【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，所幸背对着门口那人，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变化，再开口已是冷言冷语】

你怎么还不走？

【以往是在父母庇荫下成长的大少爷，自然养尊处优，如今依旧养尊处优，却诸事缠身，加之经营绣庄几年，常与商户往来，若说脸皮厚，不若说处事更加圆滑。】


【一直不解她为何如此避着自己，当年是她不告而别，如今冷眼相待倒似自己亏欠与她。】

我救了这孩子，怎是非亲非故？

【跟着人进了院落，这样的小房子自己从未来过，好在看着窗明几净，也算温馨，若她二人居住也算合适。听着小童问爹爹，又闻她回话，孩子好骗，自己不傻，这其中恐有不为人知的秘密，只是在孩子面前也着实不好问。片刻之后，又是一道逐客令，微蹙眉】

为何这么急着让我走？若在下没记错，可不曾得罪过姑娘。

【着实不想此人在屋里多留，故而几次三番下了逐客令，未想他死活赖着便是不走，后话入耳倒叫自己不能立时拿他怎样，这番话说出来，自己若还是执意要赶他走，岂不是承认了自己与他有什么关系？】

【一语不发转过身，拿着上药小心翼翼给琮儿上着药，琮儿心大，看见桌上放着凤梨酥和山楂卷，便伸了手想要】

“娘，吃吃……”

【一心一意全在他的伤口上，一时间也腾不出手来喂他，只得轻声细语哄着小人儿】

乖，等会娘亲喂你。

【与她多年未见着实有许多疑问，只是碍于孩童在场也不便发问，转而细想，若她生活顺遂不问也罢，只如今看来，显然并非如自己所想，孤儿寡母，孩童甚至被吊在树上，若今日自己未经此处，还不知这孩童是否安然无恙，撇去最初的惊愕，如今亦不得不接受事实，既是她的孩子，不免心疼。】

【她不邀请自己也便立于门口，四年了，多少次午夜梦回，又多少次日思夜想，不过想多看她几眼。听得孩童要吃食，转向桌面，见人无暇顾及，跨步入内，这样的糕点自己早已吃腻，对孩子来说却是最美味的食物。拿了一块递到孩子嘴边，见他张口就吃，不禁唇角勾笑】

这孩子倒是不认生，若不看好，只怕要叫人拐了。

【见人在怀里都不肯老实，挥着受伤的小手就要去抓凤梨酥，箍紧不让他动，缓缓把药上好。正想伸手喂他吃食便见门口那人径自入内，打开油纸包便喂过一口，有了好吃食琮儿自然高兴，兴高采烈吃起来】

馋嘴猫。

【嗔一句，眉眼里却尽是宠溺，抬手替他擦了嘴边的碎屑。继而闻言，语气中颇为不满】

若是不会说话便不要说，你家孩子叫人拐了去你乐意？

【言罢沉着脸，想必他娇妻美眷，此刻定也儿女绕膝。不愿再想，伸手摸着琮儿的小脸，紧紧将人搂在怀里】

【稚嫩的孩子，有了吃食似乎早就忘了先前被人吊在树上，亦不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。一心喂着他吃东西，听后话，手中动作一顿，继而直到他将一块糕点吃完，看他心满意足的含着好似不舍咽下，宠溺的轻刮他鼻尖，随后与她四目相对，只是笑容不再】

若我也有孩子，定然不会让他吊在树上，更何况让人拐走。

【颇为不满她为何如此失职，往年不告而别便罢，如今一个孩子也看不住，可怜这孩子受了那么多苦。】

既然将他生下来，就该让他不受伤害。

【闻人回话，三言两句说的轻巧，却句句割在自己心头。当年冬日格外寒冷彻骨，满心欢喜回到他家乡，便是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，却发现与他成亲的是别人。孤身一人回到广州，独自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，孤儿寡母，期间多少心酸事不为旁人得知。可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？】

【眼角湿润几欲滴下泪来，咬唇死死忍着，不肯在他面前透露半分软弱的样子。琮儿似乎察觉出什么，老老实实不再动，伸手将自己抱紧】

【贴着琮儿的小脸，语气冰冷毫无温度】

这一切都与你无关。

【眼角晶莹泪滴尽入眼底，莫名心底一动，却一再告诫她已是别人的妻子，怀中所抱正是她与别人的孩子，拳于袖中紧握，只是她这性子倒是半点没变。】

【一句无关，硬将二人关系隔得疏远，扪心自问，确实无关，只是爱过，放不下，若非心有牵挂，要事缠身，岂会在此耽误时辰。】

令仪，今日一别，日后再见不知何时，当年是你不告而别，今日为何如此待我？

【当年之事一如昨日，历历在目，只要是她亲口告诉自己为何不告而别，多年的执念也便了了，何至于日夜忧思。见孩子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看着自己，硬是压下内心激动，放软了语气。】

【昔日称呼再度入耳，心下不免动容，然那日沈府门前喜气洋洋的场景还在脑中盘旋不定，将自己满腹的幸福全部击垮摧毁，扔进冰窖里自生自灭。不告而别只因有任务在身不好同人言说，事已至此早已没有回旋余地，不欲解释，硬了心肠，闻言漠然一句】

沈公子，你有妻子我有孩子，如今你我早已是陌路人，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。

【说话间琮儿在怀里哈欠连连，起身将他抱至床上，细心替人掖好被角方在他面上轻柔一吻。看着他就好似看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，久久不愿离开眼】

今日你救了琮儿，这份人情我会还的。